安娴有时会想,为偶像付出如此多的时间、精力和金钱,自己是不是在“自我感动”?
采写 | 南都周刊记者 盛倩玉 实习生 陈杨 吴昊峰 胡世鑫
编辑 | 杨文瑾
4月24日,《创造营2021》成团夜结束了,11位偶像顺利成团,大四女生袁敏粉的爱豆也在其中。那天晚上,除了对偶像出道的喜悦,她更感受到一种“解脱”:终于结束了,终于不用再因为选秀影响三次元生活的情绪。然后她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:此生再也不会搞选秀了。2018年,一档全新的选秀节目《偶像练习生》横空出世的时候,偶像集资、打投(指饭圈粉丝给自己喜欢的明星、偶像、有组织地进行投票、刷数据的行为)的情况对于不少人而言尚显新鲜。而到了今年,粉丝们花钱集资送偶像出道、为偶像刷榜冲人气等行为,已经成为年轻人的常见操作。不久前,“家中存款两万为偶像打投三四千”的新闻冲上热搜,也引发更多人对于集资、打投现象的关注。今年,粉丝们似乎在一轮、二轮、三轮就花了比往年同类型比赛更多的钱。有数据显示,截至4月5日,两档节目《创造营2021》与《青春有你3》已经有超5位选手的粉丝后援会集资破千万,超30位选手后援会集资破百万。5月4日,北京广电局责令爱奇艺暂停《青春有你》第三季的节目录制。针对网友举报该综艺存在相关问题,北京广电局要求爱奇艺切实履行网络视听平台主体责任,完善节目管理制度,认真核查并整改存在的问题。今日凌晨,《青春有你3》节目组发微博表示“诚恳接受,坚决服从。”同日凌晨,《青春有你3》选手余景天所属公司星宇愔乐通过微博发布退赛声明,称余景天因个人身体原因,无法继续参与相关工作,决定退出目前的节目录制。此前,网友举报节目人气选手余景天其父母名下KTV被爆涉嫌违法经营,同时该选手也被质疑“双重国籍”“在韩参加选秀时发表不当言论”。原定5月8日进行决赛直播的《青春有你3》大概率将延迟。
无数付出了大量精力和金钱的粉丝瞬时间陷入了混乱之中。几个月来,他们为偶像出道集资、打投,是在追逐热爱定义美好,还是被定义与被裹挟?粉丝们自嘲这是“对着空气打钱”,但又是如何愈发失控、越投越多的?
作为一名无情“秀芬”(秀芬,指选秀的粉丝,就是喜欢追选秀的人),袁敏喜欢过的选秀的爱豆一般不是“卡位”就是“退赛”。“选秀市场的不可预测性”让她觉得:为选秀选手花钱是不可能的,打投是不可能的,真情实感更是不可能的。2月20日,袁敏躺在床上,随手刷着微博,直到《创造营2021》一位选手的初舞台视频让她停下了手指。把脸凑到手机跟前,袁敏突然觉得,自己“沦陷”了。疯狂、沉迷这样的词汇往往与饭圈、追星成对出现,圈外人居高临下的观望,常有一种置身事外的优越感。“疯狂”永远都是别人的,自己好像能永远站在“理性”身后。一直以来,袁敏觉得自己都是这种很少会受外界影响的人,即使要追选秀也无比“理智”地挑在大四这年,这样不会过多影响学业。她也从没想过会花钱给爱豆打投。按照原来的计划,她准备“安安静静做个散粉。”但日常投票以及刷不完的爱豆物料,让她了解得越来越多。看到别家粉丝通过集资买机器给偶像刷票,看到自家选手在网上被“黑子”诬蔑,她的感受变得愈发强烈。说不清出于“爱意”还是“正义”,总之,一气之下,她加入了后援会的打投组。像类似原因选择加入“组织”的年轻人不计其数。当下的选秀,大多是由粉丝投票决定成团出道的人选。投票的途径分为两种:一是通过选秀节目播出平台的视频账号进行投票,一天一次投票机会,平台会员通常会有“多投一票”的权利;二是购买与节目组合作的赞助方的商品,获得投票码卡券(奶卡、水卡)进行投票。比如《青春有你3》是一款蒙牛真果粒,《创造营2021》是一款蒙牛纯甄,这些通过购买节目官方指定的乳制品获得的额外投票机会,便被称为“奶票”。不像过去靠散粉们单打独斗,饭圈早已发展出一套成熟的后援会模式——后援会拿着粉丝们筹集的资金,批量购买视频账号和奶卡,有组织、有策略地大量投票,效率更高。更好的排名,需要更多的票,更多的票,需要更多的钱。于是,打钱可以成为一件让人充满使命感的事情。超话和后援群里总有人在晒打钱的截图,配文是“就缺你一票,就缺你一朵花”“就是一杯奶茶钱,除了花钱,你还能实质性的为你爱豆做些什么”。激情像病毒一样传播,大家都很亢奋。即使是粉丝,也会用“军事化”形容后援会的管理。袁敏形容起这种氛围,“就像是打仗一样,每一次集资、打投,都是为了pick的选手能够顺利出道,为了战争的胜利。”而后援会从一开始便会自己制定审核要求和准入门槛:超话等级、参与度、超话关注、是否参与投票,当然还包括集资金额——这一切,既是为了“防止心怀不轨的人进来”,也是为了“检验对偶像的真爱程度”。毕竟真金白银不会骗人。在群体性的高涨热情中,爱意与煽动交杂,花钱既是门槛,也是勋章。圈子内部,花钱多的大粉总能获得群体的高度关注,大家在群里和大粉的微博下由衷地夸赞,“姐姐富婆,姐姐好有钱!”“我们组有姐姐真好!”“群里有你真是了不起!”带来微妙的快意。而在桃叭(一款粉丝互动应用,常用于粉丝集资)等应用上,看着粉丝花钱金额不断攀高的排行榜,攀比之心也会渐渐萌生。这种感受,就像是从“爱他就为他花钱”,逐步升级成为“我不能比你打得少,我就是要比你更爱他一点。”有粉丝曾从门槛几百元的“股东群”一路加到门槛近万元的“董事会群”。花钱带来的效用十分明显,“一个圈子如果吵架,就会涉及到给我看看你买了多少周边,谁买的多谁说话就硬气。”安娴是一名大学生,她说自己曾经也是“无情秀芬”,拒绝花钱。然而今年,因为迷恋上《青春有你3》中的一位练习生,她开始参与集资。但集资到最后,她却发现:虽然谈不上“后悔”,但总体来说“我投的钱可能比我想象的多很多。”其实不止她一人,这种心理还存在于不少粉丝心中:本来想着我打个几十几百就收手,最后一算,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花出去了几千几万。安娴第一次打钱,是在后援会组织的“团建”活动中。当时活动为鼓励粉丝打钱,设置了抽奖激励机制,安娴看中了一个徽章奖品。团建从午夜零点开始,安娴抽了10发就睡了。早上起来,群友们正热血沸腾地分享着自己抽到的奖品,有“一发入魂”一次抽到所有奖品的,有抽到概率很低的周边的。气氛被烘起来了,安娴又跃跃欲试了,“那我也多抽几次吧,看看自己欧不欧。”追加集资的原因当然还有很多。那一天,有好几家后援会都在团建,看到了各家的集资数据,讶异于自家集资过于惨淡。比较之下,安娴愈发感到“投钱的必要性”,于是一直断断续续地往里投钱。所谓“插旗”“拔旗”活动是指,后援会的某成员设立一个集资目标,达到集资目标后,该成员将按1:1追加与目标金额相同的集资,目的是激励粉丝打钱。设立集资目标被称为“插旗”,完成集资目标被称为“拔旗”。为了达到拔旗目标,安娴继续麻木而机械地点着支付按钮,等到活动结束回过神来时,她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下了65个订单,投了984.1元。持续一整天的团建活动,回忆起来,钱花的根本没有感觉,“记得好像在听一个很无聊的会,我没事干,就一直在那点点点,结果就发现点了这么多。”但她的运气还是不行,“下注”65次依然没有抽到想要的徽章,“一开始下不去手打1028元一次性获得所有奖品,现在想来还不如直接一次打这么多,起码省事。”但她也知道,抽奖、插旗、拔旗这些通通不是目的,“这些形式只是让往空气里打钱变得没那么罪恶。”因为投了这么多钱,安娴登上了后援会的集资榜单,很快就有粉丝姐妹邀请她加入“小额插旗群”。而在隔壁第一大的“富婆插旗群”,每个人都是几万几万地打钱,一个做律师的粉丝一次就打了3.7万元。后来,安娴又在各种活动中陆续投了1300元。回忆不断追加金额的过程,她坦承一开始有些心虚,“与那些富婆比起来,我好像不应该投那么多。”但是后来想想,“也没有很后悔。少了这些钱自己并不会活不下去,但如果不投钱,偶像可能就没法出道。”今年两档选秀播出后不久,用于饭圈集资的APP桃叭就曾多次因为“人数过多,崩了”登上热搜。而据蓝鲸财经此前报道,截至4月5日,“青创”(《创造营2021》与《青春有你3》)两边已经有超5位选手后援会集资破千万,超30位选手后援会集资破百万。此后,原本公示集资总额的aiiuii榜单不再更新,但有粉丝根据桃叭每日开展的各大集资活动统计发现,部分选手后援会累计集资金额已经破亿。与此同时,面对巨额集资款,后援会“携款潜逃”的剧情也在反复上演。4月14日,《青春有你3》选手邱丹枫所属经纪公司发布声明称,公司已与后援会负责人失联,此前也有消息称,邱丹枫后援会私自转卖节目组分给后援会的公演入场券。打钱、集资只是这条庞大偶像消费产业链中的一环。粉丝集资购买视频账号或者奶卡之后,还需要有人将这些票一张张投给自家选手。这往往也是这一产业链中最为“折磨”人的地方。各家粉丝后援会中,“奶票组”的工作还相对轻松。一般操作是后援会拿集资来的钱整箱整箱地买奶,投票后将奶转手卖出,换来的钱再继续买奶投票。每张“奶票”可以投2-3票不等,一个用户每天只能投100票,算下来大致需扫码30次左右可以完成一天的投票任务。与“奶票组”相对应的是“打投组”,这里的工作更为辛苦 。通过一些交易平台,后援会购买大量的视频平台会员账号,分管打投的负责人再将几千、甚至几万个账号分发给粉丝,这些粉丝被戏称为“打投女工”。“打投女工”需要不停地切换应用、复制粘贴账号密码、登入、拖动滑块完成验证、投票、退出、再登录另一个账号、每投三次要开一次飞行模式清除缓存……总有人将追星、追选秀称作“消费”。只是面对着手机屏幕,在不同界面中来回切换、复制、粘贴、点击……陷入超长工作时间中的一张张热切面孔,比起“消费”、“定义”,更像是在“劳作”和“被定义”。开始做散粉的时候,袁敏就一箱一箱地买奶,主要是为了获得“奶票”给自己喜爱地选手投票。奶经常喝不完,所以她也会送朋友,然后让她们帮忙投票。后来她加入后援会的“奶票组”,一切变得更有规划。袁敏所在的“奶票组”,有一个1000多人的QQ群内,每天分管她的小组长会将“奶票”二维码私发给她。通常是在吃早饭的时候,打开手机录屏功能,扫码,投票,成功,重复扫码,投票,成功……最后将录屏发给组长供查。为了能够让心爱的偶像高位出道,每天任务完成后,袁敏都觉得“又是活力满满的一天。”安娴则是后援会“打投女工”之一。零点一到,新一天的打投就开始了。号商卖给各家后援会的许多账号都是重复的,这时就需要抢在零点把这些重复的号拿去“抢投”。有一次,安娴从零点刚过投到3点,睡觉到11点起床再投两个小时,晚上再领一批号继续投。走路在投,吃饭在投,课也不怎么去上了,全都在投票。后来她已经高度熟练,仅需半分钟就能完成一次投票。投票、打卡、检查、补投……安娴会在看综艺或是和朋友一起玩的时候做这些工作,她说这样就不会感到无聊——虽然朋友们觉得有些无聊。这难免让人想到50多年前,赫伯特·马尔库塞曾在《单向度的人》中描绘出的前景:机械化劳动对人的生命力进行的无情占有、消耗和麻醉。我们在昏昏沉沉的节奏中,无尽而又重复地劳作着,“东西支配着人这一工具——不仅支配着身体,而且支配着大脑和灵魂。”成团那一夜,袁敏pick的爱豆顺利成团。兴奋之余,由于这次体验过程过于心酸,她在朋友圈表示,“再也不会追选秀了。”当晚,她把桃叭卸了、奶票群也退了。安娴有时会想,为偶像付出如此多的时间、精力和金钱,自己是不是在“自我感动”?但看着小偶像这么努力,“我也应该努力尽我所能,让他实现梦想。”如果偶像的梦想是成团出道,那梦想实现之后,粉丝和偶像又该以什么样的关系继续相处?层出不穷的偶像,粉丝爱过也受过伤害,最后是离开还是走入新的循环?两年前,何思琪支持的爱豆在选秀节目前期是个没有话题度的“透明人”,镜头量少,排名靠后,被节目粉丝戏称为“太子陪读”(给热门选手陪跑,自己不会出道)。但何思琪却盼望着他能实现成团梦想,未来一直走花路。那段时间她在外实习,8点上班以后,空闲的时间就拿来设计手幅(偶像的周边产品,在应援活动时大量使用)。做一张手幅要两小时左右,一天下来做出两三张。她不喜欢出门旅游,一件衣服穿很久也无所谓,有时候一个月的生活费都投进去,搞到最后自己没饭吃。但每一次给爱豆打钱,何思琪都毫不心疼。临近总决赛的成团夜,何思琪想到现场去见证爱豆出道,一张黄牛票要7200多元,靠自己根本赚不来。她打电话给在国外做生意的爸爸,“跟他实话实说,我想要去看我爱豆的演唱会,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舞台了。”最后,爸爸真的给她打了钱。收到转账的第一时间,何思琪兴奋地在粉丝群里分享这个消息。但群里的朋友们你一言我一语,“7200也太多了!”“重要的不是能身处成团夜的现场,而是自家爱豆最终可以出道。”对何思琪来说,这7200元钱,竟渐渐从爸爸给的惊喜礼物,变成了爱豆出道的达摩克利斯之剑。不等她纠结两三天,最新一次排名公布,爱豆还是处在“危险的位置”,何思琪那天决定把买票的钱全部转给后援会。群里的欢呼和称赞奔涌而来,何思琪觉得自己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,“确实没有什么比他出道更重要了。”如果成团出道就是结局的话,这是一个求仁得仁的故事,即使花了很多钱,何思琪也觉得不后悔。但现实是,出道仅仅是开始。成团后,爱豆的资源并不理想,粉丝觉得是团队的问题、运营公司的问题、工作人员的问题,总之不是爱豆的问题。一波又一波的粉丝走了,但何思琪还没有放弃。直到一天下午,她在宿舍刷微博时看到,爱豆竟给一位打过很多钱的粉丝点了赞。她带着截图找朋友倾泻怒火,“这算什么呢?已经需要靠这种方式固粉了吗?”对于不少粉丝而言,现实的人际关系中,社团要照顾到队友的各种情绪,谈恋爱可能要经历不愉快的争吵,但追星不同,“爱豆无论是台前还是幕后,总会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粉丝。即使有包装和表演的成分,能兢兢业业演好,不被粉丝发现,他就是最完美的假人,就值得我所有的喜欢。”但她的爱豆却没有演好“完美”。不久后,爱豆又被爆出在谈恋爱的消息。到此为止,一个自己前前后后花了两万多元送出道的爱豆,让她彻彻底底地失望了。这样一段经历,让何思琪对“选秀”和“花钱”都变得谨慎起来。她甚至完全改变了想法,“我再也不搞选秀了”“我觉得(追星)就是要‘白嫖’,不能有金钱投入,没有金钱投入就没有情感投入,因为这是沉没成本。白嫖很好,你永远不会被伤到。”这种想法一直维持到不久之前。那天深夜,她刷到《青春有你3》一位爱豆的下班视频。已经凌晨1点半,爱豆还在下班路上朝等待已久的粉丝剧烈挥手。何思琪突然被他身上“永远在线”的快乐感染到了。她忍不住开始把选手的视频发给聊得来的朋友,反复讲述爱豆的勤奋和无限温柔。渐渐地,她心中又有了“答案”。那一天,何思琪把手机切换到桃叭的界面,一气呵成完成转账,截下打钱的页面发在了微博上,“这是向全世界宣布,我是他的粉丝了。”只是,昨日突然被叫停的《青春有你3》,这回不知道还有没有大结局。